冒著雨、麻著膽兒走進重慶紅衛(wèi)兵墓園,探尋那一段深埋已久的歷史往事.....
寫在前面的話——
知道重慶有一處全國僅存的紅衛(wèi)兵墓地,是在十多年前一次西南之旅的綠皮火車上。硬坐車箱里,我對面坐著一位自稱是重慶老知青的中年漢子。時值中午,這漢子從背包里摸出一個塑料袋,里面有幾包自家做的麻辣小菜兒,又擰開一瓶半斤裝的白酒,對我略微讓了一讓,便自顧自地開喝起來。
幾口白酒下肚,這漢子的臉便紅起來,話匣子也隨之打開了。他一邊“吱溜溜”地喝著劣質小酒兒,一邊面紅耳赤地對我神侃。從他嘴里蹦出的,全是我聞所未聞的故事——關于文革時期重慶城里的慘烈武斗——關于成百上千的各派武斗死者集中埋葬在重慶沙坪壩的荒山上——關于鼎鼎大名的重慶紅衛(wèi)兵墓......這一切,直聽得我目瞪口呆,連唾沫都忘了咽下去。
從此,心里便記下了重慶紅衛(wèi)兵墓這個地方,暗想著一定要找個機會去拜謁一次。
于是,今年4月,借著去重慶出差的機會,我專程去尋找紅衛(wèi)兵墓地。
坐動車到達重慶后,我打車尋找,總算摸索到了重慶沙坪壩火車站廣場。剛下出租車,就見到一位美女婷婷走來,我上前打聽紅衛(wèi)兵墓地的位置。
聞聽,那美女睜著漂亮的大眼睛,象瞧外星人一樣瞅著我,用綿軟的重慶話說:“你二哥啷個搞錯冒得,我在重慶生活20多年,硬是沒得聽說有啥子紅衛(wèi)兵墓喲?”(重慶MM對同齡男性統(tǒng)稱二哥)
見我張口結舌,她又反問:“你哥子是在說烈士墓嗉?啷個是在歌樂山上嘍?!?/p>
聞聽,我差點兒暈倒——烈士墓、紅衛(wèi)兵墓,這都哪跟哪兒??!
也難怪:文革那段歷史,對于現(xiàn)在這些20多歲的年輕人來說,確實遠了點兒。
謝過美女后,繼續(xù)朝前走。見路邊矗立著一座造型別致的報刊亭,一位高大的中年女人正兩手撐臺,武馬大刀地瞅著我。這樣威武身材的女士,血液里準有北方人的基因。我暗自思襯著,向她打聽紅衛(wèi)兵墓園。
對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從嗓子眼兒里擠出一句話來:“莫不是天要下雨嘍?現(xiàn)在還有人會想到紅衛(wèi)兵啊?”
我不禁笑了,這人到是風趣。于是便說:“當年我也是一個紅小兵呢?!?/p>
聞聽,這中年女人頓時談興大發(fā),眉飛色舞地說:“啷個才是紅小兵嗉?姐姐我當年可是正宗的紅衛(wèi)兵羅,真槍真炮都干過。那個‘AK47’一掃就是一大片……”
我哈哈笑著說:“姐姐,那不叫‘AK47’,是‘五六’式沖鋒槍,中國仿蘇制武器?!?/p>
見那胖女人臉上有點兒掛不住,便又問:“姐姐現(xiàn)在發(fā)大財了吧?”
“發(fā)財?發(fā)他姥姥個腿滴財!姐我現(xiàn)在下崗嘍,只能靠買報刊掙點錢混日子?!迸峙朔薹薜卣f。
我追問:“那你一定知道紅衛(wèi)兵墓地了?”
她不屑地回答:“啷個乍會不曉得呢?那可是姐心底里一段值得回憶的記錄。弟呀,你扭回頭,就在左邊那個沙坪公園里的角落落里面?!?/p>
瞧,才一會兒功夫,咱就在重慶有了個心直口快的胖姐姐。哈!
再打車,不一會兒就到了沙坪公園。進得園來,正值早上9點多鐘,游人和晨練者不少,樹上到處懸掛著鳥籠子,林蔭深處時而傳出幾聲吊嗓子者的吼叫。
向人們打聽紅衛(wèi)兵墓地的位置時,卻楞是沒人知道。這就讓我有點犯難了。心里尋思:莫不是哪個胖姐姐玩了一把小弟?可我們姐倆交談的很好,人家也不能夠呀。
未了,還是一位推著小孩車的奶奶,操著比我還標準的普通話,給我指點迷津:“來,小伙子,沿這條小路照直了走。到了公園的西南角上,再轉個彎兒,就到啦?!?/p>
于是,我順一條山坡小路拾階而上,走向一處人跡罕至的幽深之處。頓時,落葉、衰草和濃密的叫不出名兒來的樹木,將我包裹起來。
發(fā)現(xiàn)這里靜得有些可怕,光線也暗得有些陰森。沒來由地身上竟然冒出了幾絲絲冷汗,我這人天生膽兒不大,卻喜歡探險尋幽,總是做些離經(jīng)叛道之事。
比如,現(xiàn)在的我......
才在山道上走一半兒,就聽到寂靜的空聲掠過幾道“絲絲”的聲音。這頓令我大驚失色——這不是毒蛇行走尋食,吐信子時發(fā)出的動靜嗎?別是遇到了大蛇吧?我可害怕那勞什子!
于是,我邊走邊左右亂瞧,卻鳥毛也沒發(fā)現(xiàn)一根......直到轉了個彎兒,面對墓園正門時,才發(fā)現(xiàn)一晨練的哥們,正背靠墓園圍墻,扎出“馬步”,雙臂上下左右風車般劇烈搖擺,嘴里發(fā)出“絲絲”的聲響。
臥靠——原來毒蛇吐絲的聲音,是從這兒發(fā)出來的呵。
“早呵,朋友?!蔽蚁蛩蛘泻?。
但那練功者只是撩起眼皮瞧我一眼,并不吱聲,旁若無人地繼續(xù)練他的“毒蛇”功。
瞧人家這功練的,早已進入了化境,還是別打擾人家了。
我自顧自地拍照起來......
瞧——這座漆黑大理石碑,上書14個溜金大字:“重慶市文物保護單位紅衛(wèi)兵墓”。沒錯,這兒就是我此行最終目的地了。
走近前,才發(fā)現(xiàn)墓園的大鐵門“鐵將軍”站崗,這下我有點兒傻眼兒:大老遠地跑到這兒,卻不能進入,這可實在是太讓人掃興了!
我極其不滿地嘟嚷:“臥靠!重慶政府也太守舊了,這是一段歷史可以警示后人呀,干嗎要將墓園關閉?這些當官的到底害怕什么呢!”
“啷個說墓園關閉嘍,鎖是虛掛著滴,你哥子上前推開就是嘍!”驀地,身后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著實嚇了我一跳。
忙回頭,那練功者依舊閉著眼,雙手亂舞扎。嘴角卻在動:“政府對這座墓園的政策是,不宣傳、不開放、不維修,任其自生自滅。但是,對園里那些死者的家人來上墳,還是充許滴?!?/p>
聞聽,我忙致謝。上前一瞧:果然,大鐵門上的那把鎖是虛掛著的。
心中大喜,輕輕推開鐵門,走了進去。
頓時,仿佛步入了另一個世界......
腳下,一條青磚碎石鋪就的小徑宛延,消失在雜草和樹叢中。
眼前,驚心地矗立著一座座墓碑,密密麻麻。
耳畔,掠過幾聲鳥啼,凄涼無奈......
齊腰深的荒草間,墓碑群的形狀各異,高矮不等。我發(fā)現(xiàn),紅衛(wèi)兵墓的整體風格十分突出個性,那些墓碑,多數(shù)頂部刻有火炬、五星等裝飾物。
有的修成一把尖尖的利劍,直插天空。有的則是一支火炬,象征著革命之火長明不熄。更有的則呈長方形,無任何裝飾,厚重而灰暗。
墓碑刻有死者姓名、籍貫、死亡年齡等有關資料。碑上的文字大多剝落,但仍能依稀還能辨認出那個特殊歷史時期的語言。有的墓志銘用狂草書寫著諸如:
“頭可斷,血可流,毛澤東思想不可丟?!?/p>
“為有犧牲多壯志,敢教日月?lián)Q新天?!?/p>
……
字跡鏗鏘,語言豪邁,使人不禁想起那個瘋狂的年代。
在這塊墓地里,有一塊刻滿文字的巨大碑文,我將文字拍攝下來?;丶液笳沓鰜恚浫缦拢骸袄钤?、崔佩芬等八位烈士在血火交織的八月天,為捍衛(wèi)毛主席的革命路線,流盡了最后一滴血……死難的戰(zhàn)友們,一想起你們,我們就渾身是膽……不周山上紅旗亂,碧血催開英雄花,親愛的戰(zhàn)友們,今天我們已經(jīng)用戰(zhàn)斗迎來歡笑的紅云……頭可斷,血可流,毛澤東思想絕不丟……你們英雄的身軀,猶如那蒼松翠柏巍然屹立在紅巖嶺上,歌樂山巔?!?/p>
這是一塊比較完整的碑文。完全是文革時期的語氣,豪邁、陽剛、煽情。
讀完這碑文,一時間,我不知該憤怒,還是憐憫?
越往墓園深處走,墓園里的文革氣息越濃郁。哪些碑體、哪些碑文、哪些氣場,都深深觸動了我靈魂深處那根敏感的神經(jīng)。
這首顯然是游人寫下的“打油詩”,到是較真實地反映出那個特殊時期的人們,為所謂的理想、為所謂的主義,涌躍獻身的歷史。
一般來講,誰占有的社會資源最多,誰的墓就修得最高大、最豪華。當時占有社會資源最多的單位一個是兵工廠,墓修得最豪華的也是兵工廠的"8.15"組織;還有就是重慶市的財貿部門,他們修建的墓,氣勢宏大、裝修精美。
沙坪壩區(qū)在武斗中是重慶的軍工企業(yè)“8·15”派的根據(jù)地。所以這個墓地埋葬的,幾乎全是本派的死難者。武斗開始后,由于死傷不斷擴大,一些大的工廠學校多在自己的單位內開辟墓地安葬。而一些小單位的罹難者,因為單位內找不到安葬空間的,便被葬在了這里。
史載:墓園所在的地方,解放前是開明紳士饒國模的私產(chǎn)。“國共”和作時期,八路軍駐渝辦事處的工作人員逝世后,饒主動捐地作為墓園,時稱“八路軍公墓”。
“文革”期間,重慶武斗慘烈,在1967年夏至1968年夏一年左右的時間,重慶市武斗見于官方記載的就有31次;動用槍炮、坦克、炮船等軍械兵器計24次,645人死亡。
據(jù)統(tǒng)計:墓園里有113座墓碑,共掩埋有531人。其中,約404人死于“文革”中的武斗。工人約占到58.9%,紅衛(wèi)兵約40%。年齡最小的14歲,最大的60歲,其中26歲以上者46.5%。
當?shù)厝朔Q它為“紅衛(wèi)兵墓”, 這是一個全國僅有的、保存完整的“文革”墓群。
沿著公墓里的小道,不知不覺就走進了墓群深處,我獨自一人,膽顫心驚,左顧右盼......
40多年前,這里尚處于重慶市的偏遠地帶,山丘下是藕塘,再往東便是水田。但隨著重慶市區(qū)的迅速擴張,墓地一步步走進繁華的城區(qū)腹地。
在文革武斗中,重慶是全國的重災區(qū)。當年兩派武斗時,除了飛機外,使用了當時軍隊幾乎所有的輕重武器。曾創(chuàng)出一夜間打出1萬多發(fā)高射炮彈的紀錄,而聞名全國。
想想吧,當年的重慶該是怎樣的紅色恐怖——大街上是橫沖直撞的坦克和裝甲車,江面游曳著炮艇,樓房里虎視著輕重機槍。
武斗兩派都真誠地認為自己在捍衛(wèi)“紅太陽”。槍炮對射之中,一個個年輕的生命就這樣來到了這個幾乎被人們遺忘了的角落,留下的只是“白發(fā)人”哭“黑發(fā)人”……
一條石板路通往墓園的深處,墓園之大,令我有些意外。我注意到,兩邊散落的墓塋疏密無度,布局雜亂,且高低大小錯落。墓與墓之間,自然生長的林木、灌木青翠茂盛,彰顯著的大自然頑強的生命力,它們似乎在說:紅衛(wèi)兵雖死,但生命力卻可永生,正如那些墓碑上的碑文所示: “血沃中原肥勁草,寒凝大地發(fā)春華”……
觀看墓志銘,我發(fā)現(xiàn)最小的死者年齡竟然才14歲。老天!這個年齡的孩子才上初中二年級吧?正是無憂無慮,快樂成長的時候??蓧災估锏倪@位少年(或少女?),卻為“紅太陽”義無反顧地捐軀了。小小年齡的他(或她?),明白當年為誰而死的嗎?
我的心象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揪了一下,滾過一陣痛!
這里埋葬著超過400名文革武斗死難者,也深藏著一代人的記憶。在一本書上,我看到這樣一段故事:一名叫周家瑜的老紅衛(wèi)兵,每年清明節(jié)都要來到墓園,他會在墓地的荒草和雜樹中坐一會兒——這里埋葬著他的戰(zhàn)友。這些年里,他親眼看到石碑上的姓名慢慢被大自然風化殆盡。而他自己,這個當年重慶地區(qū)武斗組織的首腦人物,也已經(jīng)老了。
他回憶說:文革動槍炮后,最初被打死的戰(zhàn)友尸體,并沒有及時下葬,而是作為對方的“罪證”保留下來。但時值重慶最熱的季節(jié),大部分尸體已經(jīng)腐爛,流出灰黑的液體彌散著令人窒息的腐氣。他們便令戰(zhàn)俘用干樹枝驅散蒼蠅。最后,只好對尸體進行防腐,往遺體內注射甲醛,然后將尸體浸泡在福爾馬林溶液中……
一直要等到死者親人來看了后才能入殮。讓俘虜們給尸體裹上從沙坪壩百貨公司購來的白布,然后穿好軍裝,戴上毛主席像章和紅衛(wèi)兵袖章,把頭發(fā)洗凈后晾干,梳得很整齊。
再然后,運來這個沙坪公園里面掩埋......
站在墓群中,仰望蒼天,我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坐在小路旁的一方石塊上,點燃支香煙吸起來,思緒也隨著煙霧開始升騰……
當年,他們躺在這里的時候,我還是個無知孩童,這兒發(fā)生的一切,仿佛離我是那么遙遠。如今,我坐在這里,又與他們是那樣的近,仿佛觸手可及。
在一座墳墓的基座下,有游人在水泥壁上刻出一句話:“歷史在這里沉思”。
40號墓的汪某某,是去支援兄弟單位在潘家坪激戰(zhàn)中被打死的。29號墓的18歲朱某某,被川東石油局請去搞武斗,被一槍爆頭身亡。而116號墓的何某某,并沒有參加武斗,他是在去替車間工人領薪水的路上,被一名17歲的中學生當靶子練槍法給打死了......
值得一提的是,在墓園全部113座墓碑中,有一座無字碑,自打建成后就一直沒刻字。研究墓園史的學者經(jīng)過多方走訪,終于弄明白了其中的原委——在一家工廠里,有一對夫妻,丈夫是造反隊伍中的高級干部,其妻子則是總部話務員。后因懷疑妻子是對方那一面潛伏的間諜。
于是,這一對夫妻兩人分別被秘密處死。入葬時,因為“間諜”一說并無實質證據(jù),又不能按“烈士”的名分立碑,于是碑文就空了下來。
讀著墓碑上這一個個的銘文,我渾身的冷汗就沒消停過。
說真的,此時、此地、此情、此景,令我很害怕。
我說過,我這家伙膽子小。獨自一人,面對這些亡靈,我真的膽怯了。
是呵,時光如白駒過隙。一晃幾十年過去了,曾經(jīng)無人不曉的“文革”、“紅小兵”、“紅衛(wèi)兵”等等名詞,都跑進了歷史深處......
在墓園里,墓碑的大小,也顯示著一種等級制度,死者所屬的單位越大,則墓碑越高。一名叫向大金的農民,天真地從重慶郊縣來參加武斗,結果被打死,只擁有一個小小的土丘。
1967年9月1日,武斗雙方簽署停戰(zhàn)協(xié)議后,開始有組織地重新規(guī)劃墓群。但脆弱的?;饏f(xié)議很快破裂,死亡生產(chǎn)線再次啟動,很快又產(chǎn)生了大批死者。直到1968年中央通知撤銷兩派總部,并收繳武器,重慶的大規(guī)模武斗才停止。
但兩派的基層組織保留了下來,繼續(xù)運轉。所以,死亡生產(chǎn)線一直運作到1969年1月才結束。原因很簡單:城市的知識青年都下鄉(xiāng)了。
曾經(jīng)在那個動亂年代遍及全國的武斗,也濃縮為眼前墳頭的萋萋芳草。這無疑是一場中華民族的惡夢。
墓園內的大多數(shù)墓都是合葬墓,最大的墓埋了37人。多數(shù)合葬墓的主體設計是模仿天安門人民英雄紀念碑,而這座墓是模仿人民英雄紀念碑最為逼真的。頗具代表性的105號墓碑文悼詞帶著那個時代特有的抒情語言,被用來寄托對死者的緬懷稱贊之情——
“......毛主席最忠實的紅衛(wèi)兵、毛澤東主義戰(zhàn)斗團最優(yōu)秀的八位烈士,在血火交熾的八月天,為了捍衛(wèi)革命路線,流盡了最后一滴血,用生命的光輝照亮了后來人奮進的道路。死難的戰(zhàn)友們,一想起你們,我們就渾身是膽,力量無窮。不周山下紅旗亂,碧血催開英雄花。
“今天,我們已用戰(zhàn)斗迎來了歡笑的紅云。你們殷紅的鮮血,已浸透紅彤彤的造反大旗。??!我們高高舉起你們殷紅的鮮血化入革命火炬。這火炬啊,我們緊緊握!頭可斷,血可流,毛澤東思想絕不丟......
重慶革命造反戰(zhàn)校(原二十九中)毛澤東主義戰(zhàn)斗團 1967年6月”
只是當年武斗的各派都忙于階級斗爭,墳墓工程質量很差。墓基四周的欄桿已經(jīng)破敗,只見地基;墓碑上的水泥早已剝落,字跡模糊,這座本想“莊嚴肅穆”的墓碑,如今在雜草叢中顯得不倫不類。
對紅衛(wèi)兵墓,重慶受過“文革”迫害的老人說:“里面所有墓碑都是‘文革’的恥辱柱,一看見它們,想起它們,我的心就會痛起來?!?/p>
重慶人曾親眼目睹人們對紅衛(wèi)兵墓的仇恨——上世紀80年代,曾在文革中受過迫害的重慶某中學校長,親手把埋了幾十人的紅衛(wèi)兵墓炸了。
一時間,重慶全城嘩然。
確實,今天的我們無法責怪40多年前的他們。在那個全民癲狂的年代,人們僅有的一點兒良知和理性也會無奈地被社會的風暴打磨干凈,人性的丑陋和罪惡已經(jīng)被發(fā)揮到了極致。
重慶原來有三處紅衛(wèi)兵公墓,另兩處已被毀掉了。在文革中受迫害的老人們認為:紅衛(wèi)兵公墓是文革的恥辱柱,曾經(jīng)強烈要求毀滅這個幽靈,因此它也幾次險些被拆掉。
圍繞紅衛(wèi)兵墓的“拆除”聲,一直存在。根據(jù)調查,“文革”武斗結束后,上世紀70年代,紅衛(wèi)兵墓園曾一度損壞嚴重。根據(jù)《重慶紅衛(wèi)兵墓地素描》的描述——“當時,墓園僅靠一堵失修頹圮的土墻與相鄰的農村生產(chǎn)隊隔斷,附近農民逾墻撬走上好的石板、建房做宅基石、蓋豬圈......
如何處置“文革”墓群,對當?shù)毓俜絹碚f一直是敏感問題。是否拆除此處墓地,產(chǎn)生了激烈的意見沖突,一方贊成把墓地炸掉,以“清除‘文革’遺跡與‘文革’記憶”;而一方,則以警示后人為名希望把它保留下來。
但重慶的民主黨派反對拆墓的聲音尤其強烈,他們希望此事得到慎重對待。
文物保護部門認為,只有使紅衛(wèi)兵墓園成為文物,才能從法律上避免類似情況一再發(fā)生。
2009年12月,歷時多年奔走呼吁后,全國僅存的一個“文革”武斗死難者墓群,被評為重慶市級文物保護單位。至此,它已經(jīng)在重慶市沙坪壩公園西南角靜靜地潛伏了40多年。
時至今日,共和國的那一段集體癲狂已經(jīng)過去。躺在這兒的這些有名的、沒名的;有碑文的、無碑文的,早已變成了一段歷史。除了個別墳墓偶爾會有親人過來祭奠之外,大部分已成荒墳,隨著老一輩逐漸逝去,越來越少人會知道其中的往事,誰還會愿意去了解那個血雨腥風的年代時所發(fā)生的事情呢?
今天,我們已經(jīng)很難理解當年參與武斗的那個時代的熱血青年,他們都號稱為了保衛(wèi)領袖,他們無冤無仇甚至是朋友親戚??伤麄冇米類憾镜难哉Z批判對方、用最猛烈的槍炮攻擊對方、用最狠毒的酷刑折磨“俘虜”,甚至肆意槍斃“俘虜”。
人性一旦失控,就變成了魔鬼。
這是一個荒蕪死寂的世界,但我的耳邊似乎響起高音喇叭里的革命歌曲和口號,腦海中浮現(xiàn)出揮舞的紅旗、滿眼的黃軍裝......從那個激情澎湃、斗志昂揚的年代到這座荒草叢生、靜得出奇的墓園,幾十年了,墓主人們應該也習慣了。
我站在墓園里,低著頭,默默地在心里說:打擾了,諸位死難者,請原諒一位好奇的游客進入。我無惡意,只是想更近距離地觸摸那一段歷史。
這是一座合葬的墳墓,瞧那架式,顯然是不久前剛有人來上過墳。這些鮮活的相片上,永遠定格著著11位年輕的面孔。
也許,給他(她)們上墳的人,早已經(jīng)是人父人母,抑或是爺爺奶奶了。但這些相片中的人們,在人世間的年齡不會超過20歲......
這墓碑上看:這位名叫林修義的人,死于1967年8月,當年27歲。如果還活著的話,也是78歲的年齡了,早就兒孫滿堂,過著快樂的晚年。
可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在這里無言地躺了48年。瞧這紅油漆描的碑文,想必是他的家人還沒忘記他。
記得幾年前,我在北京參加一個全國的行業(yè)年會。曾于酒桌之上,聽到一位來自重慶的與會者,關于重慶武斗的回憶——
“......那時節(jié),重慶這座巨大的山城全亂了,連兒童也組成了“戰(zhàn)斗隊”,在街口巷道間相互廝殺。我家門前的小巷早就封鎖了,三四個女高中生一身軍裝地戒守在這里。時值7月,天氣悶熱,女生們繃緊的武裝帶使她們青春的胸脯更顯豐實,草綠色的鋼盔下一張張白皙、嬌嫩的臉,眼睛大而亮麗。重慶姑娘確實很美……她們手中的五六式?jīng)_鋒槍更令我生羨和膽怯......但是,幾天后,這些美麗的年輕女人便變成了尸體,在親人們的嚎哭聲中,被埋葬在了紅衛(wèi)兵墓園里......”
我清楚的記得,當那位重慶人說完了這段故事后,很長很長的時間,滿桌沒人再說話,大伙兒只是在靜靜地思索。
我站起來,對他舉起了手中的酒杯。雙方輕輕地將酒杯一碰,玻璃杯發(fā)出“當”地一聲脆響。
我倆彼此一仰脖,干掉了。
史載:1967年8月8日,望江機器廠(軍工廠)造反派用3艘炮船組成艦隊,沿長江炮擊東風造船廠、長江電工廠及沿江船只,打死240人,打沉船只3艘。8月13日,兩派在解放碑激戰(zhàn),交電大樓及鄰近建筑被焚毀;8月18日,沙坪壩區(qū)潘家坪發(fā)生大規(guī)模武斗,雙方死亡近百人;8月28日,歇馬場發(fā)生3000多人的大武斗,雙方死40人……
1967年的夏天,重慶成了血雨腥風的戰(zhàn)場。重慶武斗最慘無人道的事就是互相殺俘虜。1968年6月29日至月1日,兩派激戰(zhàn)三日,“反到底”派慘敗,70多名戰(zhàn)斗員當場死了4個,7名俘虜也也被“八一五”派槍斃。而“反到底”派也槍斃了4名“八一五”派的俘虜。要知道這些所謂的俘虜,在文革之前,大家都是老老實實的工人、學生,抬頭不見低頭見,都是有妻兒父母的普通人。
人性的惡一旦被挑起,真的十分可怕!汗!
突然,前面林蔭深處好象傳來有人說話的聲音。隔著濃密的樹叢,瞧不見有人出沒,可那輕微的聲響卻時隱時現(xiàn)傳入我耳中。
頓時,我的頭皮有點兒發(fā)麻——人耶?鬼耶?
此時此景,任誰膽兒再大也會感到害怕的。
我放輕步子,慢慢往前移,走了10多米后,猛然發(fā)現(xiàn):一座墳墓下面蹲著倆個年輕人,正在給親人燒紙、上香。墓碑前有盛著酒的小瓶,水果,燃燒著的焟燭,花圈和鮮花。
到是我的突然出現(xiàn),嚇了對方一大跳。
“搞啥子?!”那個穿白秋衣的小伙子不滿地沖我嘟嚷一句。
“對不起,打擾了?!蔽疫呎f,邊后退。同時舉起手中相機,快速按下快門——將眼前的一切,定格了。
我發(fā)現(xiàn):這里的所有的墓碑都稱不上精致,大多是紅磚外抹水泥,很多都已經(jīng)風化剝落。但神奇的是:大多數(shù)墓碑都形似人民英雄紀念碑和狂放的草書“毛體”;還有,絕大多數(shù)墓碑都座西朝東,也許寄寓著是墓主死后仍舊永遠心向紅太陽的拳拳之心。
1979年5月,著名詩人顧城跟隨父親到重慶采風,他意外走進這片年代并不久遠,卻似早已被世人遺忘的荒墳地。
在此,他留下了最早對紅衛(wèi)兵運動進行反思的詩作《紅衛(wèi)兵墓》:
淚,變成了冷漠的灰,荒草掩蓋了墳碑。
死者帶著可笑的自豪,依舊在地下長睡。
在狂想的銘文上,湮開一片暗藍的苔影。
......
茂密的荒草掩蓋了墓園里的一條條小路,昨夜的暴雨依然在雜草上留有水珠......40多年時間里,墓園不止一次面臨滅頂之災。
1985年,有老干部上書四川省委,要求拆除此處墓地。理由是“這是文革派系斗爭的遺留,不利于團結”。時任重慶市委書記并未表態(tài),他批示了“三不原則”——不拆除、不宣傳、不開放。幾個月后,重慶市民政局撥款修建了更高更結實的圍墻。形成了今天的格局。
墓園的再一次拆除危機,則與商業(yè)開發(fā)有關。1993年、2005年,先后兩次傳出鏟除墓地做商業(yè)開發(fā)的消息,但重慶眾多人士積極奔走,呼吁保護墓園。
百姓說:必須直面父輩的歷史。
斑駁的墓碑,叢生的雜草,令人窒息的空氣......現(xiàn)在回首,那是一個瘋狂的年代。一夜之間,父子反目,夫妻陌路,兄弟相殘,小到一家,大到一城、一國,皆變得綱常不在,秩序大亂。
渡步在墓園之中,看著墓碑上那些永遠定格了的年輕生命,我無比感慨:他們的死,在那個瘋狂的大時代里,只是一個小小的氣泡,瞬間就破滅了。但他們的死,對于他們還活著的親人們來說,那是一生的痛楚。
我們常講“以史為鑒”,一個民族,如果連歷史的本來面貌都不敢還原,不敢正視,又怎能避免錯誤重犯?這么多年來,當?shù)卣畬Υ?0多前的那段歷史,何嘗不是“猶抱琵琶半遮面”?
其實,一個保存完好的紅衛(wèi)兵墓園,就是一部鮮活的歷史教科書——雖沉重,卻深刻,不應被遺忘。
……墓地圍墻外,傳來京胡伴奏的川劇聲。主角兒是個男音,唱腔時而高吭激越,時而低沉委婉,象極了一位即將被綁赴西市,堪比那竇娥的冤屈之士。
伴唱者們則清一色的女音,似牙痛般發(fā)出整齊的“衣衣呀呀”之音,凄慘悲痛,好似在咒罵朝庭不公,老天爺一準兒會“6月飄雪”,來證明主角兒的清白。
這是一群穿紅戴綠,年過花甲的男女老者們在自娛自樂。方才,為打聽紅衛(wèi)兵墓地我曾詢問過他們。當時,或許是老者們川劇唱的太投入,騰不出口來回答我;或許是對我個操著“下江”口音的家伙(當?shù)厝藢⑼鈦碚呓y(tǒng)統(tǒng)蔑稱為下江人)不感冒;或許……
反正,當我連續(xù)發(fā)出“請問”聲時,10多個老者竟無一人理采我,依舊將那“衣衣呀呀”唱到極致,這絕對令我郁悶不已。
兩個多小時后,我走出了墓園。站在大門口長長地吐出一口腹中郁悶之氣時,才發(fā)現(xiàn)那位苦練“毒蛇功”的哥們早已經(jīng)走了。
山坡下,隱約傳來游人上山的說話聲,時間已近11時,公園里開始熱鬧起來了。
透過幾座墓碑的尖頂,可以望見公墓西邊那座天主教堂,巨大的十字架高懸半空。又為墓地增加了一絲神秘。
發(fā)現(xiàn)紅衛(wèi)兵墓園與天主教堂之間,居然只隔著一堵高墻——一個在公園內,一個在公園外。
一墻之隔,那邊,人氣旺盛,絲弦悠悠;這廂,死氣沉沉,似聞鬼泣。
一時間,我竟然不知是置身陽間,還是邁進地府,不禁毛骨悚然。
這紅衛(wèi)兵公墓里一定不會躺有那些唱歌跳舞者的親人。不然,他(她)們乍會跳得這樣開心?
我靜靜地在想。
我點起了一棵香煙,沉悶地坐在草叢的石椅上抽了起來......重慶這座西南都市,曾經(jīng)的戰(zhàn)時陪都,人口超百萬,高樓林立、車水馬龍,燈紅酒綠。
可沒多少人會想起這兒還有一座荒草叢生的墓園——黃土荒草之下,覆蓋的是一段誰也不愿提起的往事......
借用一位歷史名人的話,最能表達我此時的心情:我來了,我看見了。
這就足夠了。
天上開始飄落雨絲。這雨,從樹丫上的嫩葉間掉落下來,發(fā)出輕微的聲響。有幾棵無序分散的無名樹,長得比高高低低的墓碑都更高了。
草,在墓碑之間,開始泛綠,它們雜亂無章,這是沒有經(jīng)過園丁栽種的野草,被踩的東倒西歪。墓地,依舊很安靜。
當燃燒著的香煙屁股,燙痛我的手指時,我扔掉了它,并用腳跟將其狠狠地碾滅。
我頭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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