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大校園內的古墓———納蘭性德家族的傷心地
在中國人民大學校園的西北角，矗立著的是今年方竣工的明德樓。曾經(jīng)風傳，在這座龐大的建筑打地基開工時，挖出了一座古墓。
不論古墓至今是否還有部分廢墟躺在紅磚之下，中區(qū)食堂和實驗樓之間的空地上，現(xiàn)在仍然躺著一些石頭制成的雕像。在挖掘和搬運的過程中，有的丟掉了頭，有的斷去了下半身。他們手持笏板，身著的官服上還有標明官職的動物圖案。
這些沉默的石人暗示著，此地在1950年變成人民大學的西郊校區(qū)之前，曾經(jīng)有著不同尋常的過去。
事實確乎如此。雖然疑似漢族的石人官僚身世仍然是一個謎，但在這個學校入駐這片地盤之前，這兒曾經(jīng)是一個家族的墳地，先后埋葬過兩個女人，兩個男人。這四個逝者，都和一個滿清皇族的顯赫才子有關。他就是大清帝國最杰出的詞人———納蘭性德。
這四個死去的人，分別是他的妻子、母親、兒子和孫兒。
納蘭家的傷心地
康熙十六年，農(nóng)歷五月三十（即1677年6月29日），一支送葬的隊伍沿著京城通往京郊玉泉山的官道緩緩前行。走在喪葬隊伍最前的四人，抬起的棺木里躺著的是清初大詞人納蘭性德年輕的妻子盧氏。盧氏死時年僅21歲，死因至今未明。
在此之前，她和這位大詞人結婚也才三年。而這一年，納蘭性德為盡皇家侍衛(wèi)的職責，頻頻伴皇帝出游，在盧氏將要撒手西去時，他才剛剛得到假期回到家。他們唯一的兒子海亮，于那年5月出生，有專家認為，是這場母難讓盧氏染疾不治。
半個月誕生的悼詞《青衫濕遍·悼亡》成了千古絕唱：“到而今，獨伴梨花影，冷冥冥，盡意凄涼?！庇性u論云：“綿長婉轉，凄涼不堪，幾近鬼語。”當時，盧氏被厚葬之地，就是京城西郊的桑榆樹。現(xiàn)在的人大校址，就恰好坐落在這個地方。
相傳北京西直門外十五里有一村落，形成于明代，因多桑榆而著名，故名桑榆樹。后來幾經(jīng)改名，現(xiàn)在叫做雙榆樹。清兵入關后，仿效前朝對皇親國戚賜地，以示恩寵。桑榆樹這片土地，便劃歸原屬北方顯要的納蘭家族，成為其一處祖塋。
周作人在回憶錄中說起，他民國初年從西城乘人力車至西郊授課，經(jīng)過海淀黃莊前一站，稱之為“葉赫那拉氏墳”。這個“墳”，說的就是位列滿清皇族的納蘭氏。
1670年，康熙在位年間，大學士明珠，在這塊納蘭氏的祖墳前建了個花園。他是納蘭性德的父親。這個祖墳邊上的花園，既供去往暢春園的途中休憩，也可以讓愛子納蘭專心讀書。庭舍逶迤，回廊密布。根據(jù)中國人民大學清史館的張永江介紹，這是舊時北方民族的一種習慣，以方便祭祀。
未曾料到的是，盧氏是納蘭性德在有生之年送往桑榆樹祖塋的第一人，也是最后一個?？滴醵哪辏?685年），這位滿清第一詞人31歲便長辭于世，葬在納蘭家族另一處祖塋———皂甲屯（現(xiàn)在的海淀區(qū)上莊）。而他死去的那天，恰與盧氏同月同日，都是五月三十。
死亡隨著時間的推移不斷地降臨在這個家族里。這片納蘭家的傷心地，繼盧氏之后還葬下了三個與納蘭性德血脈相連的人?？滴跞辏缘碌纳?、努爾哈赤的嫡孫女覺羅氏，葬于“雙榆樹之原”?？滴跞?，性德的兒子福格葬于“雙榆樹之阡”，時年26歲。乾隆年間，性德之孫、福格之子瞻岱，也是葬于此。
什么人都埋的亂墳場
1950年，納蘭家的祖塋，劃歸給了中國人民大學，用來建設新校舍。為了區(qū)別于東城區(qū)鐵獅子胡同的校部，定名為西郊校址。
“人大這塊地方，在建校之前就是一個亂墳場，從王爺?shù)狡胀?a href='/laobaixing/' target=_blank>老百姓，里面埋的什么人都有?！痹谌舜蠛笄诩瘓F維修組工作的楊師傅，是從小長在人大的“土著”。
他站起身，指著院內被雜物圍繞的幾棵柏樹說：“這樣的柏樹，還有松樹圈，就是表示里面埋著的是有錢、地位高的人家。就是這幾棵柏樹，打有記憶的時候，我在這邊玩，它們就是這么粗，現(xiàn)在還是一樣?！?/p>
據(jù)人大清史研究所的張永江介紹，古代王家、權臣的家墓，一般由三部分組成：主體為隆起的寶頂，寶頂下為墓主的骨質，墓前有神道，道旁立石象生，道前再用一個高大建筑，如石碑遮擋，此三部分，一起由一圈松柏環(huán)繞。這也就是說，松柏包圍之處，便是曾經(jīng)的墳塋所在之地。
根據(jù)部分人大老教師的回憶，建校之初，校內栽種的全是松柏之類的樹木，但在人大進駐之后，對校內樹種進行了更換，白楊樹成為道路兩旁的主要樹種。除此之外，“人大解散時，二炮搞建設、挖防空洞時，砍了不少松樹和柏樹?！保顜煾嫡Z）
還是孩子的時候，楊師傅就聽住在人大的老一輩人談起，人大的舊址有四個地方埋了地位比較高的人，這與歷史上的記錄相符。但時過境遷，不僅墓地上的風物現(xiàn)今不再，墓冢下的孤魂，也先后遷出了人大，遷去了納蘭家位于皂甲屯的祖塋。
康熙十七年七月二十八日，納蘭性德之妻盧氏的墓，遷往皂甲屯，后來，他的母親覺羅氏，也遷往了那個祖塋的西北角，與丈夫合葬。皂甲屯在歷史上，是納蘭家正統(tǒng)的歸宿。剩下的葬在這兒的兩位后嗣，在解放初也都被遷往了皂甲屯。
后勤集團的王師傅和楊師傅，至今還能回憶起幼年時挖掘墳墓的現(xiàn)場：“當時，我們還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孩，只是看見一群人在看熱鬧，就湊過去看看。誰知道挖了一會兒，紅色的棺木露了出來，施工隊趕緊小心動土，叫國家文物局的負責人來勘察?！?/p>
“墳墓里面，大棺材套著小棺材，一看就是有錢人，陪葬的東西也不少。我記得最深的就是一個好長的寶劍?！睏顜煾狄贿呎f著，一邊比劃著寶劍的長度。
如今，這些文物已然被收進了博物館深處。除了那些蜷曲的古樹，還能證明這里有昔日顯赫墓葬的，只有那些陪葬的石雕了。這其中，就包括了校醫(yī)院后草地上臥放著的一尊石馬、一尊石羊。
誰是尚在沉睡的亡靈
對人大校園內的石羊和石馬，張永江認為“是石象生”?！笆笊笔加?a href='/qinchao/' target=_blank>秦朝，意指古代帝王陵園及貴族墓葬中設置的石質雕刻品，以人、獅、麒麟、羊、馬等為形象，排列在神道兩邊，通常成對出現(xiàn)。古人認為，它們有守墓和保護亡靈的作用，守候的墓主人，一般來說身份高貴、權勢重大。
那么，這一對古墓的守護者，歸屬于誰呢？曾在這片土地下葬的四位納蘭性德的親人，有誰能得到這樣高貴的庇護？
納蘭性德的妻子盧氏，是兩廣總督、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興祖的女兒，身份顯赫，而皇帝賜予她的最終封號僅僅是“淑人”（據(jù)徐乾學《納蘭君墓志銘》）。按照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員劉德鴻（現(xiàn)已退休）的說法，盧家是漢人里的大族，滿門官宦，但據(jù)古代官職等級，“淑人”僅僅是對三品官夫人的稱謂。
詞人的母親覺羅氏，是努爾哈赤的親孫女，其父親英王是努爾哈赤的第十四子。去世時得到的封號長得拗口：“太子太師武英殿大學士兼禮部尚書相國納蘭公（即明珠）原配一品夫人?！?/p>
納蘭性德的兒子福格，雖被康熙帝選中作為近身侍衛(wèi)（據(jù)《富公神道碑》），但在劉鴻德研究員的描述中，他“還未大展鴻才、有所建樹，‘僅逾弱冠，竟以一疾長逝’”。
福格的兒子瞻岱，根據(jù)劉德鴻的看法，“提督帶左都督銜者為正一品，代都督同知銜者為從一品，瞻岱的官銜帶有‘都督同知’，即表明他是從一品的官員。”
想要死后得到“石象生”保駕護航，主人的地位不高不行?！洞笄鍟涫吕访魑囊?guī)定過官員的墓制，三品和三品以上的官員，才準許擁有包括石馬、石羊在內的陪葬物?？梢姡?jīng)葬于此地的四人中，唯有覺羅氏、瞻岱二人有此資格。
那么，到底誰又是石羊、石馬的主人呢
桑榆樹雖為納蘭家祖塋，但該家族更正式的祖塋，卻在皂甲屯。那里葬有納蘭氏的先祖，而在桑榆樹葬下的，或是“庶出”（如福格、瞻岱一支），或為“暫厝（埋葬）”。
劉德鴻在他的著作《清初學人第一———納蘭性德研究》中說：“當時以男性為主，丈夫未死，不能將其子葬入祖塋正位。明珠去世后，覺羅氏便與明珠合葬在皂甲屯祖塋?！弊鳛槭聦嵗C，解放后，在皂甲屯發(fā)掘出了明珠和覺羅氏的墓志銘及隨葬物品。
石羊石馬百年來忠實守護著的，是瞻岱。然而，由于史料缺乏，他在歷史上的地位是如此的模糊，以至于直到今天，他的墓碑仍然沒有被發(fā)掘出土。
面對這個看起來唯一的結論，人大清史館的張永江老師說：“我們國家并不提倡主動發(fā)掘文物，現(xiàn)在都挖完了，后人怎么辦？由于史料現(xiàn)在不是特別全面，這一切也只能靠學術上的推測。石羊、石馬以前是不是在現(xiàn)在的位置，它們的歸屬到底是誰的，在沒有確切的文物出土前，還有很多疑團?！?/p>
歷史鏈接
納蘭性德的歷史文化地位
納蘭性德原名納蘭成德，字容若，號楞伽山人，滿洲正黃旗人,善騎射,好讀書。詞以小令見長,多感傷情調,間有雄渾之作。生于順治十一年臘月十二日（1655年1月19日），卒于康熙二十四年五月三十日（1685年7月1日）。短短人生三十一年中，以其詩詞才情為后世贊譽。梁啟超稱其“清初學人第一”，而國學大家王國維則評價他“北宋以來一人而已”。
他的詞中顯現(xiàn)著一種華貴的悲哀，一種優(yōu)美的感傷。后人將他和朱彝尊、陳維嵩稱之為清代“詞家三絕”。
納蘭性德的父親納蘭明珠，是康熙年間的權臣，官至武英殿大學士，納蘭性德本人也為“進士出身”,生于鐘鳴鼎食之家的納蘭性德，在他的詞中曾也有過“出則兼濟天下”的雄心，十八歲中舉之后，傾心于漢族文化的納蘭性德,拜飽學之士徐乾學為師?？既∵M士之后，這個滿腔抱負的年輕人,沒有被康熙帝委以重任，因“天子用嘉”，授為三等侍衛(wèi)。這與他最初的遠大理想相悖，心中的悲郁,也給他的詞籠罩了一層特殊的愁苦色彩。
但是仕途上不如意的納蘭性德,對漢族文化卻有很深的造詣，在詩詞方面著有《側帽集》、《飲水詞》等，還曾與徐乾學合著,輯刻唐以來說諸經(jīng)書為《通志堂經(jīng)解》，其所著的《淥水亭雜識》，內容涉及歷史地理、官方吏治、宗教藝術、天文歷法，甚至為人之道。
文章轉自十二年前的北京青年報，感謝記者前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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