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古奇駭陳洪綬

高古奇駭陳洪綬

文/王璜生

當我們以敬佩的態(tài)度為陳洪綬的藝術成就所折服所震懾時,似乎,我們面對的是這位藝術家以全身心的生命包括脫穎的才能、耿直的秉性、郁結(jié)的性格、無奈的命運,與一個憂憤的亂世共同構(gòu)成的生命悲劇和獨特的藝術人生。

陳洪綬的全部生命悲劇在于他是一位不合時宜的藝術家。在時尚和才能的矛盾中他無可奈何地選擇了藝術,而時尚卻視藝術為「匠能末技」,視藝術家為「畫師畫工」。時尚崇仰和標榜的是對一個行將就木的王權的獻身,在相互的傾軋中成為一名忠臣命官,去履盡「士」的名分和職責。陳洪綬的才分和命運卻使他偏偏敏感于藝術并成就于藝術。陳洪綬正是在這種本來更希望從政從仕為「國」獻身,而社會和自身卻將他推進藝術的領地,在這矛盾不平的心態(tài)下構(gòu)造了他的藝術生命。毋庸置疑,歷史將一次次證明他是一位偉大的富于個性的藝術家。

說他「偉大」,并不是像歷來企圖以時尚的眼光來彌補他只作為一位 「藝術家」的不足,而努力給他冠上類于「忠臣」「義士」「愛國志士」等稱號,這一切強加給一位藝術家并不一定能給他在藝術史上的地位增色。況且,平心而論,陳洪綬只是一位藝術氣質(zhì)極濃的藝術家,具體地講,他應該是一位正直、個性倔強而性格矛盾的藝術家,正因為他的正直、矛盾和個性才共同構(gòu)成他被稱之為「高古奇駭」的藝術,才使他的藝術被稱之為「偉大」。

陳洪綬1598年(明萬歷二十六年)生于浙江諸暨楓橋鎮(zhèn)北三里,1652年(清順治九年)卒于紹興,終年五十五歲。陳洪綬幼名蓮子,又名岸青,字章侯,號老蓮,明亡后,更號老遲、梅遲,晚年為僧,又號悔僧等。

陳洪綬出身于世代官宦之家,幼年有著很好的讀書環(huán)境,加之他聰明脫穎、滿腹經(jīng)綸,這使他很早就有志于應試科舉,熱心功名,希望通過仕途,在動蕩的年代里實現(xiàn)他的政治抱負。陳洪綬曾于十八歲那年離開家庭,浪跡紹興一帶,大概在這一期間,前往敲山從學于劉宗周等,富于理性色彩的學術精神和血性志士的人格力量,深刻影響著陳洪綬的成長,激勵他投身于社會。后來,他數(shù)次進京,希望能人仕于朝廷,為社會盡責。

但是,他多次應試失敗,仕途無望,現(xiàn)實和命運使他的政治愿望成為泡影。加之時局動亂,明清更替,面對政治無望和窮途潦倒,他放縱自己,嗜酒狂放,一而且還遁人山門。陳洪綬在五十五歲這一年郁郁不歡地走完了他充滿抱負而苦悶矛盾的人生。

然而,陳洪授很小就體現(xiàn)出來的藝術才能,使他在藝術方面取得很高的成就,備受社會的看重。這本來恰恰是他內(nèi)心所不愿接受和為之充滿矛盾的,因為,無論對于他或當時的社會來講,藝術只不過是區(qū)區(qū)的雕蟲小技,無法與政治抱負相比。

美術史上,陳洪綬確實有他無可代替的位置和影響,他創(chuàng)造了一種獨特的造型風格和圖式,這種風格圖式可以被概括為「高古奇駭」。其實,作為「高古奇駭」的風格圖式蘊藉著陳供綬剛直倔強又苦悶扭曲的生命精神,流露著與命運與現(xiàn)實抗爭和無奈的矛盾性格。

這里,我試圖從三個角度,即氣度、氣象、氣息、結(jié)構(gòu)張力和法度這三方面來分析陳洪綬「高古奇駭」的鳳格圖式。

一、由「高古奇駭」而體現(xiàn)出來的氣度、氣象,表現(xiàn)為「襟懷高曠」「靜穆宏深」?!父吖拧蛊浔旧砭褪且环N氣質(zhì)、一種襟懷。陳洪綬以自己高邁穎脫的氣質(zhì)和襟懷,對「古意」進行一番超邁而又有血有肉的理解、追求和重造。這種對「古意」的理解和創(chuàng)造可粗略分為三個階段:早年是謹慎和安詳?shù)模恢心陝t趨于一種焦躁——個人的焦躁和時代的焦躁,這焦躁更包含著陳洪績個人的整合。

陳洪綬個人經(jīng)歷和環(huán)境、時代的沖突所形成的個性特點,使他對「古意」的理解和表達更體現(xiàn)出心理的焦躁和郁結(jié),因此便出現(xiàn)了「奇駭」的造型傾向和個人的風格面貌,這種「奇駭」的風格或造型,具有「高古」的底蘊;大約四十歲之后,陳洪綬作品中體現(xiàn)的「古意」已生成為一種氣度、氣象、氣息,也即是靜穆、宏深、高曠。盡管造型可以越來越奇駭,但畫面的整體氛圍和氣息是靜穆的,所體現(xiàn)的情懷是高曠而宏深的。晚年陳洪綬的風格特質(zhì)是融化在靜穆宏深氣息的「高古奇駭」。

二、如果從畫面的結(jié)構(gòu)和張力來探討陳洪綬的「高古奇駭」,那么可以用張庚的兩句評語來概括,那就是「力量氣局,超技磊落」。陳洪綬對唐宋人物畫,尤其對具有盛唐風韻的張萱、周昉人物畫的偏愛,可看出他注重畫面人物形象的分量感和結(jié)構(gòu)的張力;另一方面,陳洪綬的人物造型與民間藝術,特別是民間木版畫有密切關系,較注重造型的完整性和裝飾性,「塊」的特點比較明顯。他的「塊」不是內(nèi)斂和靜態(tài)的,而是在結(jié)構(gòu)包括位置和用筆等的催化下造成「勢」和「力」,生發(fā)出傳統(tǒng)文人畫所少有的張力和氣局。這正是陳洪綬的魅力所在,「高古奇駭」在一種強大的結(jié)構(gòu)張力支撐下,顯示出厚實和壯偉。

三、陳洪綬藝術風格的「高古奇駭」,其背后具有很強的法度,這法度是「古法」,是陳洪綬在自己藝術氣質(zhì)基礎上對「古法」的理解和應用。學古和釋古是一個時代的情結(jié),也是陳洪綬畫學的情結(jié)。學古和釋古,從深層的意義上講,是對豐厚傳統(tǒng)經(jīng)典文化的追蹤、闡釋和重建,是在追求蘊藏在表層底下的文化意味。陳洪綬所追求和實現(xiàn)的「高古」,從「古意」的角度則表現(xiàn)為靜穆、宏深、高曠的氣息氣象,從「古法」的角度,則是謹嚴、姿神、奇秀。時人和后人對陳洪綬繪畫的評論,多注重其與「古法」的關系,多述其「謹嚴」之至,如「深得古法淵雅」(秦祖永),「刻意追古」(徐沁),「古法謹束,姿神奇秀,輒深向往」(劉源)。可見,陳洪綬的整個風格基礎是建立在「驅(qū)遣于法度之中」和「古法謹嚴」之上的。

一位藝術家在生命經(jīng)歷,以及與這生命經(jīng)歷息息相關并相輔相成的性格、情感、精神,從某種意義上講,構(gòu)成甚至決定了他的藝術風格和特點,而研究一位藝術家豐富而復雜,生動而奇特的藝術風格,就如同探尋和追溯他豐富復雜生動奇特的一生一樣,進入他的藝術生命場景,體驗其生命歷程的種種心理情態(tài)。

對一位具有時代的獨特個性和豐富內(nèi)涵的藝術家——陳洪綬,「高古奇駭」,既是一種充滿內(nèi)心體驗,文化感懷,富于形式和精神張力的藝術風格,更令我們時時感受陳洪綬整個生命飽蘊的溫度、力度和厚度,從他身上領悟到人的命運和精神的力量以及永恒的悲壯。陳洪綬在他那時尚與才情相沖突相矛盾的狀態(tài)下,以其精神的力度構(gòu)造了自己耀眼的藝術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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