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大排檔消亡史
許多人的夏天是從七點入夜后開始的。
呼啦啦一溜散開的紅藍膠凳,冰啤毛豆先上,二十串豬腰隨后,滋拉著熱氣的牛雜煎餃準備出鍋,煙霧彌漫,我們開始Fun。
好這口的人認為大排檔坦蕩樸素,充滿熱鬧情調(diào)。嫌棄的便給它冠上“臟亂差”的名號。
而無論喜歡與否,在今天的上海,已經(jīng)沒有太多這樣的排檔供人隨意消磨。因為道路拆遷和環(huán)境規(guī)整,排檔夜市和人們生活之間,有的已經(jīng)和解,有的咸淡無關,還有的仍保留氣焰,繼續(xù)昌榮。
1 | 排檔起源
大排檔本寫作“大牌檔”,興起于二戰(zhàn)后的香港 ?!皺n”在粵語中有不固定流動的意思。百廢待興之時有人在街邊賣熟食,提供折疊桌椅,晚上休息時,就用鐵皮把排檔大包廂捆起,置于路邊。
到了50年代,香港政府給這些攤檔發(fā)牌照進行規(guī)管,由于牌照是張大紙,得裱起來放在顯眼處,故為“大牌檔”。
舊日香港大牌檔
但“牌”又與“排”同音,不少人誤以為大排檔是“一大排人食飯”的意思,因而又寫成“大排檔”,也就這么流傳了開來。
90年代,大排檔出現(xiàn)在大陸,多半是聚集的小吃攤,沿馬路牙子一溜排開,出品以燒烤、串串、麻辣燙和簡單小菜為主。后來,有些店面固定下來,也開始講究裝潢,雖然衛(wèi)生情況仍然不佳,但沸騰的人聲配合食材和鐵鍋當街高溫爆炒,火苗沖天,刺激浪蕩的醬汁香,讓人欲罷不能。
上海最早的街沒有確切的描述,但多是從美食小吃一條街中抽離出來的,所以追溯一下上海生活志,不得不先提到位于虹口區(qū)南部的乍浦路。
2 | 消亡的乍浦路
上世紀80年代末,餐館大多是國營,服務和菜式已經(jīng)越來越難以滿足市民的多樣化需求。乍浦路上就率先出現(xiàn)了兩家要搞事情的居民,他們破墻開了飲食店,一時間風評大好。
其他民眾開始效仿,乍浦路上的民營館子如雨后春筍般炸開。比起國營老字號,這些店菜式更新速度快,價格靈活,市場很快變得火熱。
到90年代中期,乍浦路美食街店家已經(jīng)過百,小吃排檔、家常菜、高檔館子一應俱全。那時,人們晚上來逛逛乍浦路,就算得上摩登新風尚了。
但后來,乍浦路開始衰退。30年代建起的弄堂,漸漸年久失修,排污難,沒有地面停車場,人們的熱情不比從前。餐館也開始急劇縮水,只剩30多家。
鵝君前幾日去了趟乍浦路,逼仄的街道旁,各種小吃面館? ??臘炸豬排店,看上去懶洋洋。
店鋪外壁大寫的“拆”已經(jīng)把昔日光輝給攔腰截 下,抬頭看“丁香飯店”的“丁”字已經(jīng)歪掉。34年前,這里是擁有虹口區(qū)“個體營業(yè)執(zhí)照001號”的地方,創(chuàng)始人丁根寶就是上文提到率先破墻的人之一,他砸了600元在乍浦路上開了第一家個體小飯店,風云涌動。等到90年代中期,丁香飯店由30幾平米的小飯店,變身7層樓高的大飯店,內(nèi)設觀光電梯。
沿街100米之外的王朝大酒店避免了被拆。二十年前,別個bp機出入王朝是身份象征,現(xiàn)在做起了團購生意的王朝,和從前相比算是門可羅雀。
消亡的大排檔還不止這一處。一月前,因為強打拆除違章建筑,創(chuàng)建衛(wèi)生城區(qū),長寧玉屏南路和婁山關路上聚集的美食店鋪變成了平地。十余年歷史、以白斬雞為招牌的婁山雞店,食客眾多的龔記筍丁鮮肉燒賣,歌手李志愛去的冬來順涮羊肉店,都在這個夏天灰飛煙滅了。
附近的居民倒不覺可惜。馬路本來就窄,哎喲,來宵夜的人車亂停,根本沒法好好走路的呀?!胺凑@前面就是匯金百貨,負一層吃的也好多,影響不大”。
3 | 沒落的彭浦夜市
臨汾路上的彭浦夜市大概是上海最知名的一條夜市。因為聲勢浩大的占路出攤逼走公交線,因為各色燒烤海鮮形成的“黑暗料理”基地,它成為臨汾路上大寫加粗的流動地標。
彭浦新村本由零散小商販起家,2010年發(fā)展成上海北部最大地攤聚集區(qū)。2011年后大規(guī)模擴張,晚上九點一過,人寸步難行,車直接癱瘓。越來越多的小店店主跨區(qū)遷徙,爭相在彭浦夜市洶涌人潮中分一杯羹。
但在2013年底,彭浦夜市因占道被閘北區(qū)政府取締,從前的臨汾路被規(guī)劃成休閑景觀商業(yè)街,現(xiàn)在看上去和普通街道并無二致,窺不見從前的影子。
然而,從前那400多家攤主何去何從?
其中一部分繼續(xù)四處打游擊,一部分像彭浦第一炸/黑暗料理魔鬼筋肉蛙/武漢熱干面這些有名氣的,大都被招安到 寶山區(qū)綠地新都會的“夜食尚” 。
“夜”可以你說了算,但是時尚搭理你嗎?
距離之前的彭浦新村不過一站遠,搬遷后的彭浦夜市顯得有些寥落。原本商場“夜食尚”里一、二層都是招安來的攤? ?,由于客流量銳減和租金壓力,現(xiàn)在只剩下一樓和入口處的二十來家老夜市攤。
彭浦第一炸的老板說,現(xiàn)在可以固定出攤,每家“執(zhí)照”上崗。搬來之后,商場活動區(qū)的空地上原本也有小商品市場,手機貼膜箱包成衣假發(fā),逛吃逛吃還過得去,現(xiàn)在小商品市場也在六月底被取締,人又少了一半。
武漢熱干面的老板則說現(xiàn)在營業(yè)時間改了,晚市人少,他八點就準備關門了,之前是凌晨兩點半才收攤。
“反正我們現(xiàn)在就是商場里一個小店,還談么斯夜市。”
4 | 熱火朝天的昌里路
浦東南面的商業(yè)中心,老牌夜市街。這塊地方緊鄰世博園南面,經(jīng)過規(guī)劃改造,和昌里路垂直的上南路就走進新時代了,有的餐館門前杵著漫威人物,也少不了各種韓料日料網(wǎng)紅奶茶,道路開闊,還挺休閑。
這乃閑話,昌里路一溜的妖艷賤貨們才是正經(jīng)事。昌里路分兩段,食物集中的一段在昌里路歷城路上,不長,100來米,食物種類繁多,大家熟悉的周斌臭豆腐,大王鍋貼,還有紅遍申城,雞中之霸的“上南第一家炸雞”都在這。
十年前吃的周斌臭豆腐和現(xiàn)在一個味兒,區(qū)別于湖南臭豆腐,金黃,醬汁咸甜,5塊錢四個。
大王鍋貼,大確實是大,若抱著美味至上的態(tài)度,則未免會失望。同樣老牌的洪腦花卻可以一試。
老板是在四川學的手藝,選用當日宰殺的新鮮豬腦,挑凈血絲,一分為二,便于入味,上架小火烤,待快熟之時撒上辣椒油和佐料。趁熱吃并不腥,入口只覺得嫩,溫潤脂肪散開,落肚后的余味是麻辣香。
這條街上的排隊新秀有東北烤冷面,檔口小哥是實打?qū)嵉臇|北人,邊給冷面皮刷醬邊感嘆“怎么上海人吃這個也要刷甜醬”,他們東北那邊兒好酸辣醬。這里的冷面皮經(jīng)過改良,比較軟,不似傳統(tǒng)冷面皮結(jié)實,平均3.5分鐘出爐一個,有7種廉價但看起來豐富的套餐可選,雞蛋培根魷魚等等。
每天對著這些食物,小哥已經(jīng)提不起多大興趣,但想到一個月一萬二的租金,怎么著也得把每一個對付好
從西藏中路拐進壽寧路的時候,還以為自己踏進了二龍湖浩哥的地盤,四五個帶著金鏈子,梳著背頭的男人沖你吆喝“里面坐,里面坐,有包廂啊,冷氣足啊…… ”
這條街基本被小龍蝦包干,明晃晃豎著小龍蝦招牌的店就有28家。而且大多店面都是“香吧島XX號”。15年前,這條街上誕生了第一家香吧島,也就是現(xiàn)在的“香吧島20號”,火了之后老板又在街上開了21號/22號,還沒等人反應過來,整條街上都布滿了香吧島的暗號。
晚上七點半,在香吧島20號,兩百多平的店坐得滿滿當當,店里是蝦殼的海洋香辣蝦和十三香是這里的主打。香辣蝦幾乎秒上,近四五年火起來的十三香因為現(xiàn)殺現(xiàn)炒則需要等半個多小時,青椒爆炒,萵筍打底,味道中規(guī)中矩。
香吧島生意最火爆的日子是4-8月,平均一天三家店要消耗兩三千斤蝦,四月中旬到五月中旬用江蘇的蝦,五月到六月間用湖北養(yǎng)蝦基地的蝦,過了這個時間,就根據(jù)蝦的價格來挑。
雖然大部分店都開到凌晨四點,但是一過十點,熱鬧就大打折扣。香吧島現(xiàn)在的主理人老何說,如今生意也還行,但比不了從前。世博會前后兩年,是人氣最旺的時候。從大小店鋪的招牌也能看出端倪,什么虎牌青島,各色啤酒廠商都和蝦店有合作,可見資本市場對這條老街的青睞。
那會兒店里沒座是常事,桌椅就擺到馬路邊??腿藶榱藫屛蛔舆€有打架的,面紅耳赤地爭說自己先到。也有看到穿得清涼的姑娘,跑去搭訕的,旁邊男朋友或者鐵哥們一看,好家伙,聊騷聊到老子頭上了,端起一缽蝦殼就往對方身上扔。
說到這老何忍不住笑了:“感覺對小龍蝦都還是真愛,基本都是扔蝦殼,很少有直接丟蝦子作戰(zhàn)的。”
過了那個節(jié)點,加上城管越管越嚴,路邊徹底不準擺位了,打架鬧事者也相應減少許多。
龍蝦街上也不僅有龍蝦。一家叫“甜樂甜樂”的甜品店,十幾年店齡,做所有和芒果有關的“撈”,吃蝦膩口醉酒的食客,都喜歡花12元在這買一碗楊枝甘露。
年代更久遠的元老是街尾的炸年糕店,20年歷史,老師傅說最多一天能賣4500份。買四塊年糕,還送一塊炸豬排,當然未必有你家樓下的味道好。
老師傅又說了,在龍蝦包干整條街之前,這里是麻辣燙和洗頭房的天下,很熱辣對伐?緊接著出現(xiàn)了一家面館叫長壽面館,現(xiàn)在仍活躍在這條街上。推門而入,也已經(jīng)是龍蝦的天下,不賣面了。這家的十三香龍蝦用大醬燒,口味很重。
而整條街上打烊最早的是黃記糧油雜貨店,差不多十點老伯就推著自行車走亢斂渙裊嫡餿饒幀
這熱鬧會徹底消亡嗎?大排檔讓我們在閑散的吃吃喝喝中歡歡樂樂,絲毫不掩蓋人原始樸素的食欲,助長真實坦蕩的人性。
可另一方面,每到夏夜,大排檔擾民的投訴就充塞市民熱線。漫天油煙,遍地垃圾,畢竟有損于上?!皣H化大都市”的形象。
想起蔡瀾寫過一篇短文,說香港有一陣子對大排檔趕盡殺絕,大家都跑去開茶餐廳了。其實若是像九州的福岡一樣,弄個大排檔中心,讓大家自由發(fā)揮,食物水準也許更高。
喏,如果在上海,也搞一個大排檔集合中心,你希望安置在哪里呢?
文 | 李茜
攝影 | 家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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