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名小隱山

(一)

我終于踏上了小隱山,在我心里一直神一般存在的小隱山。

這座橫臥在亞林所后面的山,實在是一座太普通的山,普通到我根本就無法想象它就是史志中所寫的“在原縣城北一里”的小隱山,是《富春遺事》中記載的,“希深居富陽小隱山,別筑室曰讀書堂,構(gòu)雙松亭于前。倚山臨江,雜植花果,沼荷稻圩,環(huán)流布種,頗稱幽人之居”的小隱山。

是的,當我走在山林石徑中的時候,我對它產(chǎn)生了一些些的失望。但轉(zhuǎn)念一想,如果不是這樣的平凡,又怎么對得起它“小隱”這個名字呢?

事實上,無論在古代,還是在現(xiàn)代,小隱山都算不上是一座可以靠顏值吃飯的山。

在它的右手邊,是“樟巖朝霧”,在它的左手邊,是“花塢夕陽”,都是躋身富春八景的名勝。而小隱山,雖然也曾擁有“小隱晴嵐”的雅號,也曾有人為它寫情詩,“潺湲澗水通危道,綽約溪花老暮春。一抹晴霞深樹里,此中疑有避秦民”,(吳文進《小隱晴嵐》)但被擠在兩個足以當校花的同桌的中間,它充當?shù)拇蟾胖荒苁悄欠N打打醬油的路人甲的角色。

但它確實有無須做偶像派的實力。在短短幾十年內(nèi),從這座山里走出了六個進士,這簡直就是山中的學(xué)霸。所以在將近一千年里,這座山就是富陽文化人心目中的“圣山”。在將近一千年里,無數(shù)個像我一樣的后學(xué),慕名踏上小隱山的石徑,用一種仰視的姿態(tài)去看山上的每一塊石頭每一棵樹,用虔誠的心去捕捉風(fēng)中也許還會殘存著的一千年前的讀書聲。

(小隱山石徑 何正回攝)

(二)

第一個走上小隱山的是范仲淹。

此時的范仲淹還沒有名冠天下,還沒有寫出“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岳陽樓記》,他還只是富陽邊上一個叫睦州(今建德)的地方的地方官。

在某個風(fēng)和日麗的日子,范仲淹買舟而下,自桐廬至富陽一百許里,從流飄蕩,任意東西。他從新安江上船,到富春江上岸,再走一兩里路就到了小隱山。

小隱山書室的主人姓謝,范仲淹與謝家三代都是摯友。書室第一代主人謝濤是一個“富二代”,他的父親謝善繼從嘉興舉家搬遷到了富陽。謝濤和弟弟謝炎都是進士,官至太子賓客,他喜詩詞,與歐陽修、范仲淹時相唱和。范仲淹比謝濤年少29歲,是謝濤的晚輩,但他來應(yīng)該不是來找謝濤的。就在范仲淹被貶睦州的同年,謝濤去世了,范仲淹還為謝濤書寫了《神道碑》。

書室的第二代主人謝絳,也就是《富春遺事》中提到的希深,比范仲淹小5歲,宋大中祥符八年中進士甲科,授太常寺奉禮郎,曾奉旨出使契丹。謝絳是改變唐末五代以來浮艷詩風(fēng)的首創(chuàng)人之一,和歐陽修、范仲淹、梅堯臣(謝絳的妹夫)、王安石、楊億、錢惟演、蔡襄、尹洙等大文人大詩人的關(guān)系都非常好。謝絳和王安石的關(guān)系很值得一提,謝絳還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了王安石的弟弟王安禮。

范仲淹來小隱山,可能就是為了找謝絳吧?不過也可能沒見到,而是見到了謝絳的幾個兒子。

謝絳有四個兒子,除了早夭的四子謝景回,其他三個都考中了進士。

謝景初,慶歷六年甲科進士及第。謝景初博學(xué)能文,尤長于詩,時與梅堯臣等相唱和,有詩集若干卷行世。不過他的女婿比他有名多了,叫黃庭堅。

謝景溫,皇祐元年登進士第,官至權(quán)刑部尚書,是王安石變法時的得力干將。他歷官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四朝,時人以為“吏師”。諸兄弟中,謝景溫與范仲淹關(guān)系最好。

謝景平,皇祐五年中進士,當會稽知縣時政績卓著,與哥哥謝景初、王安石、韓玉汝并稱吳越“四賢”。

范仲淹走到小隱山書室的時候,他大概聽到了這幾個十歲左右的孩子的讀書聲。小孩的朗朗讀書聲無疑是這世間最美妙的音樂。范仲淹駐足門前,聽得陶醉了。他為這幾個孩子留下了一首詩,這首詩以范仲淹代表詩作的身份流傳下來。

“小徑小桃深,紅光隱翠陰。是非不到耳,名利本無心。筍迸饒當戶,云歸半在林。何須聽絲竹,山水有清音”。(范仲淹《留題小隱山書室》)

讀來與吳均的“鳶飛戾天者,望峰息心;經(jīng)綸世務(wù)者,窺谷忘反”似有異曲同工之妙。

(三)

范仲淹之后200年左右,一個名叫李宗勉的富陽人被抬上了小隱山。

李宗勉,出自富春江南岸的名門望族,南宋嘉熙三年拜左丞相兼樞密使。李宗勉為官清正廉明,在當時被贊譽為“公清之相”。據(jù)說他雖身居臺輔,而家類貧士。

李宗勉去世后,他的家人把他安葬在小隱山,以青竹為伴,松濤為伍。

(四)

李宗勉之后100年左右,楊維楨來了。

這個在整個中國歷史上都能排得上號的文化狂人,他原本是去江西當儒學(xué)提舉的,結(jié)果跑到富陽的時候他突然不想去了,于是就在富陽住了下來。楊維楨和黃公望是一對好CP,楊維楨住在富陽的時間與黃公望隱居富陽時間差不多是重疊的,一起游山玩水,一起寫詩畫畫。

出了“一門六進士”的小隱山,對楊維楨來講,自然有著莫大的吸引力。所以,他來了。

“小隱山中結(jié)草堂,道人真與世相忘。掩關(guān)默坐蒲龕小,留客清淡塵尾長。蕉葉半窗人影亂,松花滿地石泉香。多慚汩沒驅(qū)馳者,盡日紅塵逐利忙”。(楊維楨《小隱書室》)

我不知道楊維楨踏上小隱山的時候,大癡先生是不是在他的身邊,楊維楨詩中的道人是不是就是一峰道人呢?一切其實都無所謂。

有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翻開清乾隆49年,也就是1784年的《杭州府志》中所載富陽縣圖來看,這座山有一個更加響亮的名字:富春山。

所以這座山,難免與公望先生要扯上一些剪不斷、理還亂的緋聞關(guān)系。

(五)

楊維楨之后470年左右,王義祖踏上了小隱山。

王義祖大概稱得上是富陽歷史上最重要的詩人之一了,他的《歲時竹枝詞》從元旦寫到除夕,寫得都十分有趣。我對富陽老底子民俗的了解,有許多都是從他的詩中了解到的。比如他寫端午,“又掛鐘馗舊畫圖,旁分艾葉與菖蒲。小兒也學(xué)降摩相,酒浸雄黃滿面涂”。(王義祖《歲時竹枝詞》)

王義祖與董誥差不多同時,工書、畫,當然了,更喜歡寫詩。他和周凱等人創(chuàng)辦了“草草園詩社”,晨夕過從,唱和為樂。王義祖與后來當上臺灣最高行政長官的周凱關(guān)系非常好,他們還成了兒女親家,王義祖的兒子娶了周凱的妹妹為妻。后來周凱等人陸續(xù)考取功名,奔赴外地做官,唯獨王義祖不愿做官,在家教孩子為樂。

王義祖住在富陽鎮(zhèn)上,閑暇時就會到小隱山上寄情遣興,“隔林樵路幾條分,書屋當年屬謝君。竹氣清涼將作雨,松陰搖曳欲成云。春風(fēng)花落山腰積,晴日啼鶯谷口聞。喜與鄰翁閑話久,重斟春釀覺微醺”。(王義祖《游小隱山》)

王義祖對小隱山情有獨鐘,他甚至給自己取了個別號叫“小隱山樵”。

(六)

王義祖之后100年左右,郁曼陀帶著他的新婚妻子陳碧岑來到了小隱山。

有資料說,郁家在小隱山上有一個小家祠,我估計在當?shù)氐纳酱逯?,郁家還有些房產(chǎn)。天性安靜的郁曼陀喜歡躲在這里讀書。在他的詩集《靜遠堂集》中,有一篇寫于1907年的詩,應(yīng)該是在旅日留學(xué)歸來之后?!靶‰[荒村百事宜,獨慚衣食累明時。幾家燕乳春移壘,半夜蛙喧雨到池。漆竹紀愁埋塚久,蠟燈積淚校書遲。他年流寓知誰傳,自定山居甲子詩”。(郁曼陀《村居即事》)

結(jié)婚以后,陳碧岑自然也住進了小隱山。陳碧岑是安徽泗縣人,比郁曼陀小9歲。她1911年與郁曼陀結(jié)婚。結(jié)婚后,“由郁華先生輔導(dǎo),學(xué)習(xí)唐詩”。有時候丈夫忙,她也求教于小叔子郁達夫。她的詩集,取名為《小隱山房詩稿》。

其實陳碧岑除了早年外,居住富陽時間并不多。1976年,她已84歲的時候,在后輩的陪同下重回富陽。

她在富陽停留的時間并不長,但必須的,去了一趟小隱山。“山水迎賓如畫境,四時晴雨盡相宜。森森松柏科研館,溪畔橋頭好讀書”。(陳碧岑《雨后游小隱山》)

可見,在陳碧岑老人的心目中,小隱山有著重若千鈞的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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